A. 威王問·《孫臏兵法》原文翻譯注釋與鑒賞
威王問《孫臏兵法》
齊威王問用兵孫子,曰:「兩軍相當,兩將相望,皆堅而固,莫敢先舉,為之奈何?」孫子答曰:「以輕卒嘗之,賤而勇者將之,期於北,毋期於得。為之微陣以觸其側。是謂大得。」威王曰:「用眾用寡有道乎?」孫子曰:「有。」威王曰:「我強敵弱,我眾敵寡,用之奈何?」孫子再拜曰:「明王之問。夫眾且強,猶問用之,則安國之道也。命之曰贊師。毀卒亂行,以順其志,則必戰矣。」威王曰:「敵眾我寡,敵強我弱,用之奈何?」孫子曰:歷叢「命曰讓威。必臧其尾,令之能歸。長兵在前,短兵在後,為之流弩,以助其急者。□□毋動,以待敵能。」威王曰:「我出敵出,未知眾少,用之奈何?」孫子:「命曰……」威王曰:「擊窮寇奈何?」孫子:「……可以待生計矣。」威王曰:「擊均奈何?」孫子曰:「營而離之,我並卒而擊之,毋令敵知之。然而不離,按而止。毋擊疑。」威王曰:「以一擊十,有道乎?」孫子曰:「有。攻其無備,出其不意。」威王曰:「地平卒齊,合而北者,何也?」孫子曰:「其陣無鋒也。」威王曰:「令民素聽,奈何?」孫子曰:「素信。」威王曰:「善哉!言兵勢不窮。」
田忌問孫子曰:「患兵者何也?困敵者何也?壁延不得者何也?失天者何也?失地者何也?失人者何也?請問此六者有道乎?」孫子曰:「有。患兵者地也。困敵者險也。故曰伍搭,三里沮洳將患軍……涉將留大甲。故曰,患兵者地也。困敵者險也。壁延不得者寒也……奈何?」孫子曰:「鼓而坐之,十而揄之。」田忌曰:「行陣已定,動而令士必聽,奈何?」孫子曰:「嚴而視之利。」田忌曰:「賞罰者,兵之急者耶?」孫子曰:「非。夫賞者,所以喜眾,令士忘死也。罰者,所以正亂,令民畏上也。可以益勝,非其急者也。」田忌曰:「權、勢、謀、詐,兵之急者耶?」孫子曰:「非也。夫權者,所以聚眾也。勢者,所以令士必斗也。謀者,所以令敵無備也。詐者,所以困肢橘櫻敵也。可以蓋勝,非其急者也。」田忌忿然作色:「此六者,皆善者所用,而子大夫曰非其急者也。然則其急者何也?」孫子曰:「料敵計險,必察遠近……將之道也。必攻不守……」田忌問孫子曰:「張軍毋戰有道?」孫子曰:「有。倅險增壘,諍戒毋動。」田忌曰:「敵眾且武必戰有道乎?」孫子曰:「有,埤壘廣志,嚴正輯眾,避而驕之,引而勞之。攻擊無備,出其不意,必以為久。」田忌問孫子曰:「錐行者何也?雁行〔51〕者何也?選卒〔52〕力士者何也?勁弩〔53〕趨發〔54〕者何也?剽風〔55〕之陣者何也?眾卒〔56〕者何也?」孫子曰:「錐行者,所以沖堅毀銳也。雁行者,所以觸側應□[也]。選卒力士者,所以絕陣〔57〕取將也。勁弩趨發者,所以甘〔58〕戰持久也。剽風之陣者,所以回□[□□也]。眾卒者,所以分功有勝也。」孫子曰:「明主,知道〔59〕之將,不以眾卒幾〔60〕功。」孫子出而弟子問曰:「威王、田忌臣主之問何如?」孫子曰:「威王問九,田忌問七,幾〔61〕知兵矣,而未達於道也。吾聞素信者昌,立義……用兵無備者傷,窮兵者亡。齊三世其憂矣。」
〔注釋〕 相望:對峙。舉:發動進攻。嘗:試探、嘗試。期:希望、期望。北:敗北、失敗。微陣:隱行之陣。微,隱微。側:側翼。命:名。贊師:引敵出戰。贊,導、引。卒:春秋時軍隊編制,百人為卒。行:隊列。讓威:隱其軍威以讓敵。讓,辭讓、讓出。臧其尾:隱藏後軍。臧,通「藏」;尾,指後面的軍隊。兵:兵器、武器。流弩:游動的弩兵。擊鈞:攻擊勢均力敵的敵人。鈞,通「均」。營而離之:迷惑敵人,使之兵力分散。營,通「熒」,熒惑、迷惑;離,使……離散。並卒:集中兵力。按:按兵不動。疑:疑惑,指敵情不明。一說疑兵。卒齊:軍隊齊整。合:交戰。素:平素、一貫。聽:聽從。信:守信。田忌:即陳忌,齊將。沮洳:沼澤地患:對……有害。大甲:甲士。壁延:城壁隧道。延,隧道。寒:溝渠堵塞。鼓:擊鼓。揄:引。視:通「示」。急:緊要。正:整飭。益:助益、有助。蓋:當作「益」。善者:善戰者。料敵計險:分析敵情,審查地形。料,料想、分析。張軍:陳兵。倅險:據險。倅,借為萃,聚、止。增壘:增高壁壘。諍戒:戒止。諍,止。埤:厚、增厚。廣志:廣開心志,即增強士兵的信心。嚴正:指嚴格管理軍隊。正,整。輯眾:即將領與士卒同心協力。輯,和。久:持久。錐行:陣名,前尖如錐的陣形。〔51〕雁行:陣名,橫列展開的陣形。〔52〕選卒:選 *** 的士卒。〔53〕勁弩:強弩。〔54〕趨發:亦作騶發,發射良箭,此指射箭部隊。一說趨發為疾發,指快速部隊。〔55〕剽風:疾風。〔56〕眾卒:選卒以外的一般士卒。〔57〕絕陣:橫穿敵陣。絕,度、橫穿。〔58〕甘:通「酣」,酣戰。〔59〕道:法則、規律。〔60〕幾:期望、希冀。〔61〕幾:近、接近。
(燕永成)
〔鑒賞〕 中國歷史進入到春秋戰國時代,曾發生了一次歷史性的重大變革,這就是中國社會由奴隸制向封建制的轉變。而這次變革的具體表現形式,則是以周天子為代表的西周奴隸制國家政權的急劇衰落,而代之以各諸侯國,甚至是大夫、陪臣的迅速崛起。如果說齊桓、晉文之爭霸尚須利用「尊王攘夷」的旗號,以尊奉周天子的名義以取得「民心」,而至春秋後期,先有三桓逼魯、三家分晉,繼則有田氏代齊,均公然以強力而遂其所欲,並且迫使周王認可。及至戰國七雄爭鋒之時,所謂「周天子」的威風氣勢,可謂已盪然無存。《詩》曰「百川沸騰,山冢崒崩;高岸為谷,深谷為陵」(《小雅·節南山·十月之交》),正是這一社會變革的真實寫照。「社稷無常奉,君臣無常位」(《左傳·昭公三十二年》),已經成了人們完全接受的觀念。
與這一社會現實相適應,謀詐、強力的意識陡然升起,「自春秋至於戰國,出奇設伏,變詐之兵並作」(《漢書·藝文志》);「當是之時,秦用商君,富國強兵;楚、魏用吳起,戰勝弱敵;齊威王、宣王用孫子、田忌之徒,而諸侯東面朝齊」(《史記·孟子荀卿列傳》)。以謀詐與強力牟取霸權,掠取土地,甚至統一中國,已成為雄心勃勃的諸侯之強者所傾力以求的理想目標。——立足於此,所謂「必攻不守」,「戰勝而強立」,就成為一項基本的戰略原則。這就是新興地主階級方將興起之際的強烈進取的態勢,其實質也正是當時的歷史形勢所提出的必然要求。而這一戰略原則的提出者,正是孫臏。
孫臏認為,「兵」並無永恆不變的形勢可以依恃,可勝,可敗,勝則亡國可存,敗則社稷可亡。雖然如此,亦不可樂兵好戰。故孫臏又曰:「然夫樂兵者亡,而利勝者辱。兵非所樂也,而勝非所利也,事備而後動。」對戰爭,要有充分的准備,決不可盲動。當孫臏在歷述了上古三代之歷史經驗之後,又認為不得不進行戰爭:「故曰,德不若五帝,而能不及三王,智不若周公,曰我將欲積仁義,式禮樂,垂衣裳,以禁爭奪;此堯舜非弗欲也,不可得,故舉兵繩之。」「繩」者,繩墨也,木工為取平直,必以墨線標之,超越墨線者,即以斧刨除之。故孫臏所謂繩之,乃以征伐的手段以平正之。所謂「戰勝而強立,故天下服矣」。
既立足於以強力而服天下,故其基本的戰略態勢必然是進攻。孫臏入齊後,齊威王與田忌曾經十分詳細地討教了這方面的內容。如,「兩軍相當」,為之奈何?「用眾用寡有道乎?」「我強敵弱」,用之奈何?「敵眾我寡」,用之奈何?「以一擊十」有道乎?……凡所問,孫臏皆給予了相當滿意的回答。然當田忌問及「兵之所急」者為何時,二人幾乎吵了起來,田忌之所稱,屢屢被孫臏所否定。尤其是兩人爭論之中孫臏所說的「將之道也,必攻不守」,實為孫臏兵學思想的靈魂所在,這既是當時之新興地主階級的歷史性要求,也是孫臏兵學中最基本的戰略原則。持續保持戰略進攻的態勢,正是春秋戰國時期之「強者」的普遍心態。「七雄」之秦、齊、楚、魏,稍有機會,幾乎都要尋釁興兵,特別是秦、齊,或有「西帝」「東帝」之稱,斯皆欲充當「統一中國」的魁首。孫臏所在的齊威王時代,曾有「齊國大治」之譽;然其後繼之主,力薄才疏,最後還是讓秦國摘取了「皇帝」的桂冠。——此乃歷史之綜合因素所致,實非一人之力、一事之成所可左右也。
戰國兵家,吳起曾用於魏、楚,然未見顯績即遭疑,先逐於魏,而後死於楚。孫臏用於齊,雖打了兩次著名的大勝仗,後卻隨著田忌的被黜而遠離。唯商鞅用於秦,執政二十年,雖終遭車裂,然卻為秦國立下了巨大功績,致使其後繼者得以成為「千古一帝」。而作為「必攻不守」這一基本的戰略原則,實為諸強國之「智者」所共守的。